


作者: 来源: 菏泽日报 发表时间: 2025-07-23 09:22
□ 火娃
商丘火车站里的旅客总是那么多,大都步履匆匆。2007年8月26日,我推着硕大的行李箱,背着红色双肩包,跟随人群涌向那列绿皮火车时,天色已渐渐黯淡下来,有片半黄的叶子落在10号车厢外“1085”的铜牌下。这串数字自此成为我青春里丈量土地的最长刻度——49小时5分钟,3179公里,从齐鲁大地到天山脚下。
这是济南铁路局运行里程最长、环境最艰苦、旅客最复杂的一趟列车,也曾是全国运行里程最长的一趟绿皮车。站台上挤满了扛着化肥袋子的农民工,他们被晒得黝黑的手紧攥着塑料水壶,瘦弱却结实的肩膀扛着蓝白相间的蛇皮袋,与那些拖着拉杆箱、衣襟别着校徽的西行学子,在检票口汇入了同一条人流。
硬座车厢永远氤氲着泡面的蒸汽。蓝色座椅套洗得发白,过道里塞满蛇皮袋与塑料桶。我的座位在三人座中间,左边是远赴乌鲁木齐打工的中年夫妻中的丈夫,与我一样来自曹县这座小城。丈夫将自家烙的葱油饼放在桌上,过道另一边的妻子用麻绳捆着几乎拉不上拉链的行李袋,说等发了工钱要给留守的儿子买双运动鞋。右边靠窗的位置蜷着一位回族妇女,头巾上别着新月状发卡,饭盒里时不时飘出孜然香。列车启动时,斜对面母亲怀里的幼儿突然啼哭,年轻的母亲赶忙剥开一根“真知棒”塞进小孩儿嘴里,然后朝旁边的旅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棒棒糖的草莓味与列车的煤烟味混杂在一起,在空气中悄然浮动。
哐当哐当,列车有节奏地晃动,颠得人发困。车过郑州,暮色漫过中原大地。窗外掠过成片的田地,秸秆垛像散落的棋子一般随性地排列。“收收脚,收收脚!盒饭。”列车员推着铁皮车经过,饭盒与小车碰撞出闷响。在人挤人的车厢里,人们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,而列车员却总能巧妙地开辟出一条窄窄的通道,后头尾随着一溜儿想要“蹭路”的旅客。
我对面坐着一位去兰州大学报到的河南新生欣子。我俩年纪相仿,兴趣相投,相谈甚欢。她摸出咸鸭蛋分给我,蛋壳在过道顶灯下泛着青色的光。夜深时,过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,鼾声与车轮声此起彼伏。穿迷彩服持无座票的中年农民工蜷在座位下,头枕着行李打盹儿,裤脚还沾着某处工地的白灰。这是谁的儿子,又是谁的父亲?这具疲惫的躯壳里,是否也裹着某个孩童睡前故事里的英雄?
第二天,黎明的曙光将黄土高原撕开一条裂缝。我朝车窗外看去,赭红色的沟壑如老人皴裂的手掌,还能看到窑洞门前挂着一串串红辣椒,如“星星之火”。穿蓝布衫的老汉扛着镢头走过坡梁,他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,长得仿佛要伸进车窗,抚平我们这些异乡人的衣襟。晨光里,对座的欣子掏出MP3,将一只耳机递给我,我们一起听起陈楚生的《有没有人告诉你》,哼唱起“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,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……”多谢这辆列车,如今18年过去了,我与欣子仍时常联系,互诉苦乐。
之后,列车在宝鸡和天水之间穿越了100多个隧道。其中最长的乌鞘岭隧道有20多公里,据说是中国第三长的铁路隧道,列车要在黑暗中穿行整整18分钟。这些信息,我虽未曾一一考证,却满心期待着体验连续穿越多个隧道的奇妙感觉。凌晨时分,我强撑着疲惫的双眼,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别睡着。可后来,我还是陷入了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,耳朵里似有敲鼓的声音隐隐传来,脑袋也难受得厉害。在半梦半醒间,感受着列车在黑暗中穿梭,随后便是在晨光中抵达的兰州站。我出了车厢下来走走,月台上推车叫卖的白兰瓜带着戈壁的甘洌,小贩切瓜的汁水几乎溅到我衣服上。隔着车窗,我看到戴白帽的回族大叔把用报纸裹着的烤土豆分给邻座,焦黑的表皮掰开,金黄的内里吸引着众人的目光。他冲我笑笑,还比划了一下,似乎在问:“姑娘,你吃吗?”
过了酒泉,大地的筋骨愈发嶙峋了。时而有骆驼在风里走过,偶有野驴群掠过苍茫地平线。接着经过百里风区,沙粒抽打车厢的声响如万千羯鼓齐鸣。我听到有位老兵说起30年前修铁路的往事,他用手比划着:“那时候沙暴来了,我们就用被单裹住铁轨,人墙围着测量仪,嘴里灌满沙子也要报数据……”暮色把他的白发染成铜色,恍若一尊正在风化的雕塑。我看着看着,就走了神儿。当列车缓缓驶入新疆地界,眼前的景象让我兴奋不已。广袤无垠的戈壁滩扑面而来,碎石与黄沙交织成一片浩瀚的金海,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。远处,天山像一条银色巨龙蜿蜒盘踞,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,与脚下仍然发热的大地形成强烈反差。
铁路两旁,偶尔可见几株胡杨倔强地挺立。它们金黄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,似在欢迎远方的来客。靠近铁路的村落里,维吾尔族的民居错落有致,土黄色的墙壁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,屋顶上晾晒着丰收的果实,五彩斑斓。列车呼啸而过,惊起一群在铁轨边觅食的不知名的鸟儿,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蓝天,宣告着新疆魅力的正式开场。太阳将雪山、戈壁与铁轨熔成赤金,列车穿针引线,将五湖四海的故事都缝到一起。
4年间,我攒下了十几张“1085”“1086”列车的泛黄车票。如今高铁已能朝发夕至,我却时而还会想起那列摇晃的绿皮车。泡面香里飘着河南梆子的唱段,维吾尔族姑娘的红裙角扫过褪色的椅套,河西走廊的月光静静漫过所有的相遇与别离。在那些慢腾腾的夜晚,我与许多人共享过同一盏昏暗的顶灯,听过彼此梦中的呓语。在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旅途里,每个人的心都慢了下来、空了下来。
2014年7月1日,这趟列车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。但我仍记得,当沿海高铁载着光鲜的行李箱呼啸而过时,这趟西行列车驮着化肥袋、铺盖卷和咸鸭蛋,在渐沉的暮色中固执地爬向地平线。
站台上消失的不仅是这列绿皮车,更是那个允许我们在漫长旅途中慢慢长大、慢慢懂得的年代。在那些摇晃的时光里,我们共享的何止是顶灯,更是一代人在时代列车转弯时互相搀扶的体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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